天云台下虽已剑拔弩张。台上的龙依然却只是木立在那里。
除了对苍老的剑圣失望，他似乎还有一丝欣慰。剑圣能感觉到龙依然身上这种奇怪的气息波动，只是他并不明白龙依然为什么会有这种复杂的情感，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此时，他周身上下竟会没有一丝杀气。
“抱歉，我恐怕无法与你一决生死了。”龙依然微笑，笑容中带着苦涩。三年前，是他约剑圣决战，这一天他本来已期待已久，为何到了决战开始之时，他却要停止这次决斗？
因为对面前这位剑圣的失望？还是对战胜剑圣之后，自己将要面临的结果而感到恐惧？
一定不是这么简单的原因，剑圣没有说话，冷风之中，他只是静静伫立，等着龙依然说下去。
龙依然并没有让剑圣等得太久：“炎天，是你的弟子，对吗？”这件事龙依然竟然知道！他是如何知道的？
剑圣思索了半晌，只说了两个字：“不是。”这句话更是出人意料，但龙依然并没有太惊讶，他只想了一下，又道：“那么，严城呢？”
孔凤秋这才点了点头，道：“严城？你说的炎天便是他？我教他时，他还是个孩子......”剑圣并没有问龙依然为什么会提到严城，因为他明白，龙依然一定会告诉他原因。
龙依然苦笑道：“他现在的确叫炎天，那时，天盗 周普，推荐他做我的弟子。我虽知周普必有深意，却并没有想的太多，直到我事后多方查证，才知道了他的身份。”
孔凤秋：“炎天这小子，口风倒是够严。只不过，你提起又是为了什么？”
龙依然：“我了解他，无论我们谁杀了对方，他都会很痛苦。我不希望我认识的人会因为我做过的事而感到痛苦。”
孔凤秋点了点头，那个他从小带大的孩子，他的脾性，孔凤秋比谁都要清楚，“可是，我们都是剑客。”
“只有这一点绝不会错。”
“剑客有剑客的规矩，你若在这里退缩，不怕旁人认为你贪生怕死，毁了你的名誉吗？”
“离经叛道，欺师灭祖之人。又怎会在乎自己的名誉呢？”说完这句话，龙依然坚毅的脸上，也流露出了些许哀伤。
“哦？龙依然......你莫非是灭剑门的弟子？”孔凤秋仔细端详了龙依然一番，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。
“没错，我是......”龙依然并没有过多的透露自己的身份，因为他知道，面前这老人已完全清楚他是谁。“正因为如此，我现在绝不会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。”
孔凤秋：“人生在世，时时都会有令你后悔的事。只是那些事当时若是做了，事后也未必不会后悔。”
龙依然听着他的话，点了点头，道：“前辈说的是。”
孔凤秋大笑，笑声回荡在天云台久久不去，他的人也没有离去，“人言，纵剑无情者才能达到至强。我认为自己是个无情之人，我原以为你也是！”
龙依然苦笑：“我的确是......只不过近年来我渐渐明白，人若无情，就算剑术天下独绝，活在这世上，又有什么意思呢？”
孔凤秋笑道：“好个天下独绝！你的剑术，有几斤几两，还是让我见识一下吧！”这句话中已有杀气，狂风未止，但龙依然听到这句话，却已完全静止，衣摆在风中狂乱的颤抖，但他的人稳定的却像是一尊石像。
该来的始终要来，你既已约战对方，再想拒绝，那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！
剑圣此刻在龙依然眼中，已不再苍老，至少在这一刹，龙依然已完全意识到自己错了，而且错的很厉害——剑圣，绝非沽名钓誉，虚有其表之辈。
剑，仍在孔凤秋的背后，他只是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。然后四周的气息，便逐渐内敛，形成六朵悬浮于半空的莲花。
这莲花随风飘零，看似柔弱，可实际上并非如此——能将极强的灵气掺杂着天地间的杀气糅合在一起，并保持着如此平和的形态，剑圣的功夫可见一斑。
莲花似随风而舞，却又全部旋转飘飞向龙依然，六朵莲花，已让龙依然前进无路，他似乎只有后退，才有一丝生机。
龙依然将手中的紫色佛珠套在手腕上，看着那六朵莲花，却没有后退，他只是拔剑——没人知道他的剑到底在哪里，只知道他想拔剑的时候，剑已在手。孔凤秋盯着他的两只手，也盯着他掌上的两柄剑。
这两柄剑刺向这六朵莲花，他刺出的每一剑都很快，刺中一朵后，立刻撤剑刺向下一朵，而每刺中一朵莲花，那莲花都会碎裂成无数剑气，就好像花瓣在空中飞旋，切割。刹那，六朵莲花已变为铺天盖地的剑气，近乎要将龙依然淹没。
龙依然依旧不退，双剑上下翻飞，每有剑气逼近他，立刻会被他的剑刺中，消弭于空中，空中一连串轰击爆炸之声，听起来就像是无数鞭炮在同一时间被点燃，炸裂。
龙依然终究没有刺碎所有莲花剑气，但当剑气切割而过时，龙依然却毫发无伤，只是他的双剑已裂成碎片。孔凤秋这才露出赞许的表情。要知道，一人的剑刺出若是尽了全力，就很难在短时间收回再刺出第二剑，可龙依然近乎是在瞬间，刺出了三百一十三剑——这说明，他的每一刺都未尽全力。
更可怖的是，他所刺中的都是攻袭向他的剑气。这就说明他的目力绝非常人可及。年轻时剑圣自信自己的目力虽与他不相上下，但却绝比不上他的速度。
若谈到现在，无论速度还是目力都要远逊于这个年轻人了。
但龙依然也知道，刚刚那六朵莲花，不过是剑圣向前踏出的一步。
他终于开始喘息，若未亲自经历过刚刚那般景象，绝难想象他经历的是何种凶险。可他还是在笑：“......剑圣果真名不虚传......”
孔凤秋没有笑，“这招步步生莲并不难避开，像你这样的剑客，又怎么会选择如此愚蠢的应对方式。”的确，其实按照龙依然的功夫，他至少有七种更简单也更便捷的方法让这六朵莲花变得毫无用处，而他却选了最拙劣、最艰难的一种。
龙依然：“因为，我想让您看看我的剑。”龙依然此时称呼剑圣已从“你”变成了“您”。龙依然眼中，只有他认可的人，他才会尊重，而他认可的是人，绝不是名声。
剑圣不得不承认，他的剑的确不错。当今武林，恐怕极少有人能在接近他时挡下他的剑，他虽然只有两只手，但这两只手好像真比一千只手还要快，还要稳，可剑圣还是不懂，所以他问：“你为什么要让我看你的剑？”
“因为我想知道，我和那个人，到底还有多少差距。”
剑圣思索了片刻：“你或许已经逼近......不，你已远远超过你的师父了。”
龙依然摇头，“无论如何，那个已逝去的人都是我的师父。我问的却不是他！”
剑圣：“你问的是谁？”
龙依然：“与您战于寒山之人。也就是......三刀老爷 陈舟。”
剑圣眉头微皱，“你认得他？”
龙依然：“我会来此与您比剑，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。”剑圣听到这里，大概已明白，龙依然为何一定要与自己约战了。因为，天下间，他恐怕是唯一一个知道那个男人真正实力的人。
剑圣摇头叹息道：“想不到还有这层渊源，昔年寒山之战，乃是我平生所经最为惊险，也最为酣畅淋漓的一战。”他提到寒山之战，眼神竟然也明亮了许多：“只是那一战之后，我已再也找不到像他那样的对手。”他上下打量着龙依然，道：“无论你们两人有什么样的关系，我劝你都不要和那个男人动手。他虽有情，可他手中的刀却不能如你手中的剑那般收发自如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，他只要出刀，我必死无疑？”
剑圣不否认。
龙依然：“然而我却听说，他在与您一战之后，曾与别人进行过四十七次的决斗。”
剑圣：“想与我比剑，台阶太高。找一个无人守护的刀客比武，自然要简单许多。”
“可四十七场比试中，他败了四十二场。莫非比‘剑圣’强的年轻人，已遍布江湖？”
“你要知道，他在败了第四十二场后，天下已无人再找他比武。而经历过这四十七场比试，他却依然好好地活着。”
“一个人若成天忙于决斗，便也无事可做了。这四十二场败阵或许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。”
剑圣微笑：“你早已知道这件事。”
龙依然：“我知道，所以，我想通过您，一窥他的实力。”
剑圣：“但你总该知道，周普是陈舟的得意弟子。”
龙依然：“我知道。”
剑圣：“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的实力，我可以理解为你想杀他。而你想杀的人，你对他必有嫌隙。又怎么会接受他弟子的请求？”
龙依然叹气：“您可知道，‘龙鳞阁’的前身，便是‘阴阳阁’，如非是三刀老爷出手平了‘阴阳阁’，我自魔界归来，便无法拥有如今的地位。
可是，阴阳阁阁主龙千秋，虽与我素来不和，但却是我的叔父。”
剑圣：“当年兴建这天云台时，七龙盘梯的主意还是龙千秋想出来的......未料到天云台仍在，龙千秋却已无法千秋万载了。”
龙依然也叹息了一声：“叔父他的确是一代英豪，只可惜他气势太盛，又太不肯服输。否则，也不会那么丧了性命。”
剑圣：“所以，他有恩与你，却也与你有仇。”
龙依然：“所以，我虽然答应帮他办许多事，却绝不愿成为他的手下。”
剑圣：“嗯。”
龙依然：“他看人太准，办事的手段也极高明。”
剑圣别有深意地笑了笑，道：“你找我，是不是还有另一件事？”
龙依然：“剑圣前辈，知道我曾带领‘龙鳞阁’三大阁老，击退古杀千，救出许多孩子这些事情吗？”
剑圣：“你‘血千手’的名号，便是在那时得到的。”
龙依然：“名号，毕竟救不了那群命运悲惨的孩子......”龙依然将“恶魔的契约”之事，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剑圣，而剑圣却得出和炎天一样的结论，如果想要救他们，则必定要使用“净魂珠”，而制造净魂珠的玉石，正在阴阳山上。需要向其内注入的灵气，却仍然不明。
龙依然：“净魂珠，晚辈记下了。”
剑圣笑道：“看来，他叫炎天成为你的弟子，除了想阻碍你与我的决斗，还想卖给你一个人情。”
龙依然：“此话怎讲？”
剑圣：“你可能不知，炎天的‘阴阳相逆’之症，唯一的解决办法，便是净魂珠了。这件事炎天本是知道的，他早晚会和你提到这件事。”龙依然这时也想通了这件事，以炎天的聪明才智，定会考虑到自己体内的“阴阳火相逆”与“恶魔的契约”导致的“灵魂撕裂”几乎是同一种病症。他迟早会向龙依然提出净魂珠的事情，那时，一直困扰着龙依然的问题，不就迎刃而解了吗？
“这老头子好硬的手段。”剑圣望向远方，似在思索着什么，龙依然等着，因为他知道面前这老人，一定还有很重要的话要说。
很久，他似才回过神来：“我自十三岁起钻研剑道，至今已有五十七年。你呢？”
龙依然：“我在那次‘死’之后，舍弃了在人界的一切，在魔界修习剑道十载。那十年间，我的生命里只有剑。”
“而你现在为了自己的弟子舍弃了三年的等待？”
“嗯。”龙依然点点头，回答的轻描淡写。
剑圣微笑：“很好。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小子，你学的剑术，是不是叫做‘冥想剑’？”
龙依然：“嗯。”
孔凤秋：“你可知道，冥想剑是我祖父亲手创制的术法，当年他被人嘲笑，说他创制这种术法，比起剑气，简直是多此一举，他也因此隐姓埋名，郁郁而终。若非陈老太爷将这套‘冥想剑’记录下来，再由李大姑婆将其收录入‘禁书库’，这套以‘灵’制剑的法门，可能将永远不见天日。若非是你，恐怕也绝无第二个人能将这套剑术发扬光大。”
龙依然沉默，他开始想起一些事情。
孔凤秋一字字道：“早年司掌禁书库的，乃是仁王地界的李国梁 李太傅。后来，也就是你遁入魔界的前几年，禁书库的管理者，便是陈舟了。”
龙依然忽然感觉不寒而栗，早在那些年前，陈舟就已看好了他？
既然冥想剑已是孔凤秋祖父秘制的术法，他又是唯一将这套术法发扬光大的人，那孔凤秋又怎能真的动手杀他？
孔凤秋此时已转过身，走向天云台的边缘，道：“小子，你很不错，希望日后有缘再会吧。”然后他纵身一跃，跳下天云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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